可是,除了李海存之外,就沒有别人因為害怕譴責而逃跑的。
那些人是夜路走多了就不怕了,也是知道自己身上昂貴的獸皮足夠成為他們的護身符。
經曆了許多事之後,蘇傲雪越來越不喜歡上海了。雖然這裡是全國屈指可數的繁華大都市,她的愛人、朋友也都在這裡,可她總是覺得自己無法稀裡糊塗地在這裡待一輩子……
杜景堂看出她心情低落,一把将她抱起,讓她跨坐在自己腿上。然後,鋪開一頁嶄新的白紙,提起桌上的筆,笑道:“記下來記下來,你的話都得記下來,沒準哪天劇本裡就用得上了。”
蘇傲雪在他懷裡找個了舒服的姿勢趴着,伸手摸他下巴上的短胡茬,欲言又止道:“三哥,你……”
“怎麼了?”杜景堂很敏銳地擱下了筆,捏着她一點下巴,仔仔細細地透着她的眸光,試圖找些破綻出來。
可是,蘇傲雪緊咬着唇,不知該如何表達她心底真實的意圖。思來想去半天,決定用迂回的辦法先試探一下杜景堂的态度。
“三哥,慧姐今天告訴我,丁志闊已經到延安了。他托人帶信回來說一切都好,也問我們這些朋友好。他……他說延安的創作環境很好,那邊的革命是前所未有的,我……”
杜景堂眸光漸漸變得深沉,神情也謹慎到了二十四分,忙剪斷她的話:“你不是說過全國的電影業精英都在上海,這裡是做影戲條件最好的城市。”
蘇傲雪張着嘴,不知該慶幸艱難到幾乎說不下去的時候話頭被他撿走了,還是該失望他沒有興趣向下聽。
“是,是的。”蘇傲雪不自然地吞了吞口水,“上海是個通達的城市,容得下各種類型的電影,是淘金的好地方。但……在這裡也隻能寫城市小資的故事。”
杜景堂默了好半天,方才勉強說道:“你讓我考慮一下。”
蘇傲雪的心意不難猜,他們也不是第一次談起這個話題,而且次次都是蘇傲雪主動。
看完了佐飛借給自己的所有雜志和書籍,杜景堂也能猜到,佐飛不會隻向他提供了解共産主義的途徑。
兜兜轉轉中,杜景堂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出頭的年紀。他有滿滿一肚皮的見聞,知道世間有形形色色的路讓他走。他以一個成年人的姿态站在岔路上,他的人生、他的未來理所當然要由他自己去選擇。
然而,此刻的他相比當年那個稚嫩的自己,顯然改變不多。他還是猶疑還是害怕,不知道應該邁出哪一步才對。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,尤其是他的母親。他是很愛蘇傲雪,這種深愛能促使他另立門戶,卻無法讓他毅然地選擇去摧毀他的母親賴以生存的制度。
蘇傲雪也沒有逼他,默然地點點頭,依舊鑽進了他的懷抱。
他們保持親密相擁的姿勢,卻又似乎有什麼東西橫亘在當中,讓這個擁抱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生疏。
而這一句的考慮,因為中間的橫生枝節,大有一種要不了了之的趨勢。
起因依舊和圍繞在蘇傲雪身上的種種傳聞有關,出品公司之間開始流傳她為人難合作,仗着有錢人做靠山,在片場總是頤指氣使。最重要的是,有不少人在質疑蘇傲雪除了女性角色,别的都寫不好。
吳新傑現在是前怕狼後怕虎,戰戰兢兢地向員工求證此事。
朱品慧面露不悅,跟馬忠合交換了一個眼神之後,對着吳新傑硬起了脖子,道:“女編劇更會寫女性,這有什麼不對的?對等的,男編劇也隻會寫男人,他們筆下的女性全都一塌糊塗,他們受到質疑了嗎?”
吳新傑鎖着眉頭,抽完一支煙,立刻又點起了第二支。隻見他一邊搖滅火柴,一邊道:“但是……我有些害怕,以蘇傲雪現在的名聲,也許将來等新電影上映的時候,會有一班影評家出來質疑她的作品。不止如此,她和報社的關系也很差。那樣的話,對我們發行電影非常不利。”
朱品慧聽了極不服氣,甚而站起來反對:“據我的觀察,批評傲雪的其實很多都是支持軟性電影理論的。他們認為電影最大的作用是消遣,他們也習慣了電影以消遣女性的方式賺取票房。可是總經理,你是懂電影的,電影應該是一種剛柔并濟的藝術。我們星火一直在用電影支持抗日事業,這就是電影剛硬的一面!”
馬忠合也表示贊同:“是啊,蘇傲雪借電影為女性發聲,這也是婦女革命的一種方式。可以說,蘇傲雪和我們星火是志同道合的,我們應當和她站在一起!”
邀請蘇傲雪加入星火的目的,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。馬忠合向組織請示過,未來要培養蘇傲雪成為文化陣線上的中堅力量。所以,從各方面來講,這次合作都至關重要。
“看見了吧,都是這兩年長出來的。”吳新傑摸着他半白的闆寸頭,“如果星火資本雄厚,我當然不會找你們來說這個話。可我們廠裡現在已經周轉不開了,我沒有冒險的資格。今天,本來是約了蘇編劇來聊最後的定稿,但我實在是……我想拜托你們二位替我轉達,确實是我違約在先,定金就不需要蘇編劇退還了。我很抱歉,也祝福她前程似錦。”
說完這一句,吳新傑抱着拳,一路退到了會議室門外。
朱品慧能體諒他有難處,卻不原諒他的出爾反爾,故而攥緊了拳頭,道:“自己的同胞隻能靠自己救!”
“什麼?”馬忠合起初沒懂她什麼意思,轉而一想立刻便意會了。
當初他們勸說吳新傑不要因為電檢的刁難而放棄出品抗日電影時,曾說過類似的話,我們的國自己不愛誰來愛,我們的同胞自己不管誰來管?而當主語改變的時候,能堅定地站在孤立無援的女編劇這邊的,大概也隻會是婦女同胞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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