奇怪的是,這霧竟像膠水一樣黏膩,在其間根本難以快速穿行。連蔣修思都無法破出這霧氣,兩個人隻能憑借自己的力量走過去。
可漸漸地,村莊裡人也出來了。天光未現,這些在睡夢中遭遇了可怕回憶的人們卻已經蘇醒,在怔愣間走出房門,在無邊無際的迷霧中漫無目的地行走。
昨日來到四夜村時,他們閉門不出。等見到他們,卻是這樣的光景之下。林栖不知心頭是何滋味。
這些人仿佛行屍走肉,目光呆滞地走着,一會兒與他人相撞,卻也完全看不清對方是誰。
林栖就眼睜睜地看着他們以這幅神志不清的樣子遊蕩着,而猛然間,他們一個接一個蘇醒過來。最可怕的樣子,從此刻開始呈現。
恐懼的驚叫聲、無助的喊叫聲刺耳無比。他們彼此推搡、擠攘,撥開陌生的人群去找自己最親愛的人。
怎麼也找不到。
林栖現在一點兒也不想要能看清一切的能力了。他不想看到那些人臉上挂着的那麼可憐的神情,不想看見小孩子眼淚不住地流,邊擡手擦邊叫着“娘”。
他實在是忍受不了了!他閉上眼睛,任蔣修思牽着他走。
可為什麼他的聽覺這麼靈敏?眼淚滴落到地上的聲音都被他聽見。他完完全全不能夠從悲痛的氛圍裡面抽身而退啊。
他停下來,胸膛裡的心髒,痛得他暗自吸氣。
蔣修思也停下來,正要回頭看他,對方卻靠在了他的背上,像是累極了。他聽見這個自失憶以後就變得奇怪的弟子,那麼有氣無力地問:“到底是為什麼啊?”
那聲音輕輕的,伴着震動,讓他的心久違地跳動得快了些。
蔣修思覺得現在的自己也十分奇怪,有種說不上來的東西操縱着他,他的腦海裡好像繃着一根弦,不斷被調緊,限制他過多的思考不符合身份的東西。
可越是如此,他越覺得頭疼。他覺得自己知道一切,什麼也瞞不過他,他總是能夠将一件事利落地做完。與此同時,他又懷疑着這種能力,他有時甚至以為:對于自己,他一無所知。
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的,他的生活就圍繞着林栖進行了。許多的人都同他講話,但他們似乎隻是例行公事。隻有林栖——這說出來有些可笑——隻有同他在一起,蔣修思才會覺得自己是個活人。
他今天聽了太多遍“為什麼”,這三個字悄無聲息地也在他心底激起細小的漣漪。他也想問,為什麼?
又是熟悉的感覺,那隻無形的手又拂過來了,溫存地、善意地要幫他止住這種由思考引發的疼痛。
但蔣修思躲了過去。具體是什麼樣的姿勢,他說不出來,就是承受住那份痛苦,盡管他疼得要命,可倚靠着這種對疼痛的執着,他躲開了那隻手。
額上滲出一點冷汗,蔣修思忍住了頭疼欲裂的苦楚。他感到,在身體内部,一個深不可測的地方,那裡有聲音想要發出。
“小也,”他說,“你覺得難過嗎?”
林栖抖了一下,又看了一眼蔣修思的後背,老老實實地回答:“難過。”
“那你會一直難過嗎?”
林栖的心髒像是被一下子給握住了。他的嘴唇嗫嚅幾下,回答:“不會。”
他是個不折不扣的、忘恩負義的騙子。
林栖靠在蔣修思背上,眼淚再次奔湧而出,他哭得相當狼狽,聲音不停地顫抖:“再難過,我還是會笑,做了喜歡的事情還會開心得要命。吃到可口的食物,也會把難過的記憶抛開,想着再去吃更多好吃的東西。”
“我,”他抽噎着承認,“我沒有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。我的悲痛是那麼的輕浮。”
他背靠着的人忽然轉過身來,兩隻手臂環繞過來。他落進蔣修思的懷抱中。
“活着很好,開心地活着更是好得不得了。”他聽見蔣修思說。
眼淚稍止,林栖略有點分神地想,蔣修思的聲音是一直都這麼溫柔的嗎?
頭發又被輕撫一下,那舒服的掌溫令他不由自主地往蔣修思的手心蹭了蹭。他不争氣,趨光趨熱,像隻沒腦筋的蟲子。
“你沒有做錯什麼。”蔣修思更溫柔地說,“别哭了。”
林栖隻好看清自己不争氣的本質了。他擡起手,摟住蔣修思,更緊地投入他的懷抱。
他悶聲傾訴:“我沒有認真說再見。我以為還能再見面。”
無法再見面的人,就應該好好地告别吧?可是他搞砸了,他說的是,媽媽要等我啊。
她有沒有等呢?但她在哪裡等呢?在那個永遠也等不到想等的人的地方,她有沒有感到痛苦呢?
蔣修思的話語殘酷又柔軟:“可她會把一切忘掉,隻記得笑起來的時候,感覺很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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