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時分停了雪,窗外落日熔金,雲霧稀薄,看來會是個難得的晴夜。以撒先是在窗邊聽見了車聲,随後,陸陸續續地有車燈在澤維爾家的門前亮起。男人打開車門,把女人扶下車,大廳裡漸漸地收不住歡樂的喧嘩,紛至沓來的賓客把他吓得縮在房間裡不肯出來,怎麼勸都沒用。
以撒從門縫裡悄悄地看着樓下的聚會。
這些紳士和夫人們圍着沙發或坐或站,互相之間沒有太親密的接觸,很客氣的樣子。但以撒注意到了一個身着黑裙的中年孀婦,總是坐在邊角,不怎麼說話,偶爾望向澤維爾的眼神含蓄而殷切,真是再暧昧不過了。
日常閑聊的時候,以撒就聽澤維爾提過這個女人,她的丈夫曾經和澤維爾有過生意上的往來,而在他病逝後,繼承他遺産的妻子仍然源源不斷地為澤維爾名下的産業投資。她并不是善于理财的人,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破産,按照澤維爾這好管閑事的性格,到那時候,他會娶她進門嗎?她很美,可是相對澤維爾的外貌年紀來說也太年長了一些,不過有些男人就喜歡年紀比自己大的,說不定澤維爾就是這種人呢?
咚咚,有人敲敲門。以撒吓了一跳,手忙腳亂地拉開栓鎖——澤維爾正站在門前。
“你真的不露個面嗎?”澤維爾低聲問,“這讓我有點難堪,他們都知道你了。”
以撒沒有說話。
“好吧。”
以撒胡亂地點點頭,就要關上門,但被澤維爾用腳頂住了:“一會兒我讓黛西給你送點東西上來。”
“不,我——”
澤維爾明顯聽見了他的話,但隻是偏了偏頭,沒有理他。他轉身離開的時候,以撒看到了他身後女人的裙角一閃而過,談話聲漸行漸遠:“我表哥他實在頭痛得厲害……”
他好像有點生氣。以撒想,唉,我也不知道怎麼讨他高興。如果真的有了澤維爾夫人,自己這個假冒的表哥還能繼續待下去嗎?
樓下的談話聲偶爾會傳上來,澤維爾無疑是話題的中心。
“你現在還總是睡不好嗎,澤維爾先生?”
“噢,是的。上次說的藥雖然好用,但容易誤事……”
“對呀。要我說,失眠光靠吃藥怎麼行呢?”
“也許一位溫柔的澤維爾夫人可以治病。”
“沒事,沒事,别太擔心。等你到了我們這個年紀,就會發現無論打不打仗都睡不好覺了,這是最——最微不足道的困擾。”
一陣笑聲。
咚咚。過了一會兒,又響起敲門的聲音。
以撒以為是黛西,隻說:“請進!”沒想到推門而入的是澤維爾。他把裝了白葡萄酒、烤魚和面包的餐盤放在茶幾上,沒有立刻退出去,隻是欲言又止地站在門口。
“怎麼了?”以撒局促地問。
“噢,我就是想,”澤維爾走過來,替以撒松了松領帶,解開一顆襯衫扣子,“這樣可能會舒服一些。”
以撒在原地愣住了。澤維爾又一陣欲言又止,把重心從左腳換到右腳,又從右腳換到左腳,然後說:“你要知道,我是學外科的。”
“……嗯?”
“所以我不一定總是能搞懂你是怎麼想的,有些事你得自己告訴我。”
以撒沉默了兩秒,在澤維爾轉身離開之前,用尾巴在他手腕上圈了一下。
澤維爾腳步一頓,說:“其實你可以考慮以後叫我蘭登。”然後輕輕掩上門離開了。
**
這天晚上,以撒做了個不太愉快的夢。
他夢見一個街頭上瑟瑟發抖的流浪漢,一個巷子裡重病纏身的妓女;他夢見一群永遠被生活痛毆的人,一群不因為工業革命而更好,也不因為一戰更糟的人。
他夢見垃圾桶邊有一隻死貓。它不像澤維爾的貓這樣健康漂亮,而是又髒又瘦的三花貓,毛發稀疏,眼睛眯成一條縫,虹膜灰白混濁。它被雨雪沖洗得像一條肮髒的擦腳布,很難讓人聯想到這個醜東西曾經是個活物。
嘀嗒,雨滴落在以撒的鼻尖,随後雨幕劈頭蓋臉地罩下來。
一輛馬車呼嘯而過,而前面不遠處,一個金發的男孩正抱着齊額高的一疊報紙橫穿過街,狂躁的馬蹄聲完全沒有放慢速度的意圖——
以撒渾身一顫,猛地睜開眼睛,馬車和男孩成了轉瞬即逝的幻影,入眼所見是貼了維多利亞風格的壁紙的天花闆,他飛快地爬起來,在被噩夢吓了一跳之後,又被周圍的環境吓了一跳。
他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住到澤維爾家來了,潛意識裡還覺得這很不真實。本來這時候他應該正躺在廢舊報紙上,和被稱作底層垃圾的人們談論劣酒、盜竊、嫖娼,慶祝層出不窮的兇殺案,以及世界末日的到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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