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啊!”熱水迅速洇濕一片,紀慎語慌忙掙紮,要搶救自己的床褥。丁漢白說:“這床沒法睡了。”紀慎語不敢回頭:“那我去書房的飄窗睡。”丁漢白說:“那兒也潑濕了。”他再不廢話,擱下秘戲瓷,扛起紀慎語朝外走。出卧室,過廊下,制着晃動的雙腿,掐着宣軟的屁股,進屋踹上門:“收了禮,給我脫光衣服暖被窩!”紀慎語摔在新換的床被之間,慌神忐忑,瞧見床頭的瓶瓶罐罐,又難堪窘澀。“師哥……”他喊丁漢白,端着祈求的聲調。丁漢白卻說:“傻珍珠,在床上喊師哥可不是求饒,是助興。”滿院漆黑,就這間屋亮着燈,什麼都無所遁形。屋裡不多時響起動靜,那低吟,那哭叫,斷斷續續半宿。一聲聲師哥喊啞了嗓子,紀慎語堪堪昏睡之際手心一涼,被丁漢白塞了枚玉佩。丁漢白伏在他身上:“配你的珍珠扣,滿不滿意?”紀慎語汗淚如雨,竭盡最後的氣力攥緊,那玉佩合二為一,合起來是龍鳳呈祥,是比翼同心。又一陣夜雪壓枝,又一陣雄鳥振翅,他聲不成聲,調不成調。前廳初見,由夏至冬,以後還要共度無數個春秋。丁漢白叫他,吻他,貼在他頸邊說盡了酸話。好聽的,難堪的,不可高聲而言的……摘出清清白白的一句,在最後的最後——漢白玉佩珍珠扣,隻等朝夕與共到白頭。一笑泯恩仇。春節在即,玉銷記三間店暫時關張,丁家人反比平時更忙。三跨院寬敞,灑掃起來且費一番功夫,丁延壽特地早起,一開大門被外面的四五個男人吓了一跳。他問:“你們找誰?”為首的說:“我們找丁漢白。”丁延壽警鈴大作,放任不管的後果就是讓人家找上門來,他琢磨,丁漢白是揮霍無度欠了高利貸,還是狂妄自大得罪了哪位人物?為首的又說:“丁老闆雇我們打掃衛生,讓我們早點來。”丁延壽心中大石落地,讓這人進院幹活兒。那雇主卻還呼呼大睡,拱在床中央,抱着暖熱的身體做白日夢。良久,懷裡人微動,嘤咛夢呓,喊一句“壞了壞了”。丁漢白睜眼:“什麼壞了?”紀慎語迷糊:“大紅袍雕壞了……”沒想到悄摸惦記着大紅袍呢,丁漢白失笑。聽見有人進院,他披衣而出,瞧見幹活兒的力巴,說:“小點聲,屋裡有人睡覺。”吩咐完折回,紀慎語已經醒了,正掙紮着自己坐起。“我來我來。”丁漢白擱下少爺身段,充當一回小厮,扶着,盯着,生怕哪兒沒到位。紀慎語垂着頭坐在床邊,慢慢穿衣,系一顆扣兒,遮一片痕迹,系到頂,把什麼景兒都遮蓋了。丁漢白意猶未盡,半蹲給對方套襪子,他昨夜是有多急色,怎麼這腳踝都被掐得泛青。他仰頭問:“下面疼不疼?”紀慎語垂眸搖頭:“不疼。”他說:“那下回還能再重點兒?”紀慎語一腳蹬在丁漢白的胸口,往上,腳趾輕輕踩着丁漢白的喉結。“不要臉。”他罵,罵一句不夠,醞釀半天又憋一句,“真不要臉。”院裡的力巴打掃着,好奇道:“看着挺年輕,已經結婚了?”另一個說:“一個屋睡覺,肯定是跟媳婦兒啊。”門吱呀推開,丁漢白和紀慎語前後腳出來,一個留下監工,一個去前院吃飯。幹活兒的幾位眼神交換,原來不是媳婦兒,沒想到有錢人也擠在一個屋睡覺,心裡頓時平衡許多。年前如此過着,丁漢白雖喜歡遊手好閑,卻着實耐不住無聊,沒多久便找張斯年去了。這師徒倆老地方走起,在古玩市場裡慢騰騰地逛。年節時分賣字畫的很多,粗制濫造抑或精工細作,湊一處倒是很好看。丁漢白安靜聽講,書畫鑒别應着重什麼,哪兒最唬人哪兒容易露怯,張斯年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。忽停,張斯年說:“這畫摹得不錯。”林散之的《終南紀遊圖》,老頭眼瞎之前有幸見過真迹,可年歲太遠了,提起平添失落。丁漢白立在一旁,說:“我挺喜歡上面的詩。”張斯年道:“喜歡就買了吧,這行不就圖一喜歡?”買下那畫,沒再遇見可心的,挑三揀四卻也不失樂趣。丁漢白這邊悠哉,紀慎語卻在淼安巷子裡忙得滿頭大汗,幫梁鶴乘打掃房子。他這些天沒做别的,全在打掃衛生。綠植枯萎,紀慎語妙手難救,隻好去巷口再買幾盆小花。“師父,你怎麼不給人家澆水呢。”他絮絮叨叨,“這泥積攢這麼厚,刷牆嗎?窗戶更過分,灰黃膩子,都不用拉窗簾。”嘴不停,熱水燒開吱哇伴奏,他又去倒水給梁鶴乘吃藥。梁鶴乘剛剛下床,一身棉衣棉褲臃腫不堪,捂得人也沒精神。“吃不吃都這樣,沒用。”老頭說。紀慎語問:“那吃天麻雞湯有用嗎?”他昨晚就炖上,一鍋濃縮成三碗,家裡的師父師母各一碗,另一碗帶來給梁鶴乘。梁鶴乘說:“那我喝雞湯,你别幹了,把櫃裡的幾幅字畫拿出來。”這是要教習,紀慎語忙不叠去外屋翻找,七八軸,整齊碼在絨布袋子裡。他想,書畫最難描摹,會不會梁鶴乘這處的手藝欠奉,所以才壓了箱底。外面年節的氣氛紅火,這一老一少關在裡間上課,梁鶴乘昏沉地喝湯,紀慎語将最大一幅畫展開,從床頭至床尾,又垂到地上。“這麼長?”他微微吃驚,看清後轉為震驚,“《晝錦堂圖并書晝錦堂記》,真品十幾米的曠世國寶?!”這畫原作早收入博物院,紀慎語沒想到竟有人能臨摹得如此傳神。他瞧那章,瞧畫卷寸厘之間的線條色彩。看不夠,歎不夠,直愣愣擡眼,要把梁鶴乘此人瞪出個洞。梁鶴乘說:“不是我,是小房子畫的,我當初收他就是因為他擅畫。”紀慎語想起房懷清來,訝異轉為遺憾,能讓梁鶴乘看上必然有過人之處,可無論多大的本事都已是昨日峥嵘。那雙手齊腕剁下,巨大的痛楚過後,下筆如神淪為吃喝都要人喂的殘廢,便是纏綿餘生的痛苦了。自古英雄惜英雄,紀慎語異常惋惜。他跪坐床邊細觀,那畫布顔色質地的作僞極其逼真,連瑕疵都看不出是人為的。他問:“師父,這小窟窿眼兒怎麼弄的?”梁鶴乘說:“敞口放一袋生蟲的米面,蛀上幾口,比什麼都真。”紀慎語哈哈笑,笑着笑着凝滞起來。“師父,你怎麼出那麼多汗?”他莫名發慌,擡手擦拭梁鶴乘的面頰,再往棉襖裡伸,秋衣都被汗塌透了。他問:“師父,熱嗎?”梁鶴乘卻說:“我冷呀……”“師父,你是不是難受?快躺下!”他喊,下床去擰毛巾。梁鶴乘僵硬地靠住床頭,往桌上放那半碗雞湯,可桌沿飄飄渺渺的,定不住,拿不準,叫他費了好大力氣。紀慎語剛倒上一盆熱水,這時裡間“啪”的一聲!有東西碎了。那小碗終究是沒擱到桌上,碎裂成殘片濺了一地,梁鶴乘歪着枯朽身子,已經兩目翻白暈厥半死。紀慎語吓壞了,掐人中,摸脈門,這兒沒電話,他隻得費力背上梁鶴乘朝外跑。這條不算長的巷子來往多次,這回卻覺得沒有盡頭一般,他背着半路認下的師父,揣着他們老少攢的積蓄。打車趕到醫院,大夫接下搶救,他靠邊出溜到地上。護士問:“你是病人家屬嗎?”紀慎語說:“我是。”他簽了字,辦了住院手續,忙完重新出溜到地上。他的衣物總是幹幹淨淨,吃飯不吧唧嘴,房間每日打掃……他這樣體面,此時卻不顧姿态地就地發愣。梁鶴乘有肺癌,他遇見對方那天就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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