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們從臨洲來。”枞言笑着說,“帶了點小東西進城販賣,讨口飯吃。”武候随他的指引看過去。霧氣是妖族最方便制造幻象的底色,枞言擡起手,在昏沉的天光下擊了一掌。守城人眼裡的馬立刻變成了駱駝,駝峰兩側還挂着碩大的布囊,露出外邦特産的絲帛和酒器來。武侯繞看了一圈,摸着下巴說:“你們商隊隻有兩個人?開什麼玩笑!”枞言一把摟住了崖兒的肩,“确實隻有兩人,但不是商隊,我們夫妻想借貴寶地,賺幾個小錢糊口。”這個時候進出城的人比較多,如果不是特别可疑,也不會緊盯住誰不放。武侯又看他們一眼,“外鄉來客三天内出城不必查驗,超過三天或是要常駐,須每隔五日向官衙報備。衙長會給你們發憑證,膽敢不報,出城的時候會倒大黴,我說得很清楚了吧?”兩人諾諾點頭:“清楚、清楚。”“來上檔。”指指硯台上掃把似的羊毫,“姓名籍貫,進城的日子,全都給我寫下來。别寫錯了,城内不定期會抽查,要是查無此人,你們就完了。”崖兒對插着袖子,耷拉着眉眼看枞言,枞言臉上露出迷茫的神情來,低聲道:“我不會寫字。”這時候的枞言總是很好笑,說不會寫字可不是裝的,是确實不會。崖兒這才懶洋洋抽出兩手來,有意歪斜着,在名冊上寫下兩個名字,一個叫張阿花,另一個叫武陸七。武侯伸脖一看,“張阿花,五六七?這名字也取得太不走心了吧!”枞言捺着嘴角讪笑:“家裡孩子多,我還有個哥哥,叫武四三。”這就是孩子當羊養的壞處,長大了也是個貨郎的命。武侯胡亂揮了兩下手,“進去進去。”兩個人忙應了,牽着馬進了金縷城。進門後便發笑,崖兒道:“你也該學學認字了,如果哪天被人騙着簽了賣身契,到時候連哭都找不着墳頭。”枞言卻不以為然,“不會寫字,還簽什麼賣身契?”“萬一讓你按手印呢?”他把手伸到她面前,反過掌心來,讓他看指紋。崖兒到這時才發現他的掌心是空白的,如同一張白紙,别說指紋,連掌紋都沒有。她訝然:“這模樣,可真吓人!”他把手收回來,背在身後佯佯踱步,“吓人麼?水裡來的東西都是這樣,常年被浸泡,化形也隻能化個大概,和人終究有分别。”擡眼看,這金縷城居然很有當初王舍城的風貌,迷霧之下也是人來人往,燈火滿市。漫步在街道上,能聽見坊間傳出的絲竹之聲。臨街桃花紙糊着直棂窗,窗後點一盞油燈,把姑娘婀娜的身影投射在薄薄的窗紙上。燈下的嬌影總有如詩般的婉約,窗扉輕啟了小半,窗後露出一張桃花面,輕輕嗳了聲,像情人的耳語:“來麼?”兩個人停下步子,崖兒看了枞言一眼,“我正好四處逛逛。”枞言搖頭,婉拒了佳人的美意,牽着馬繼續前行,“先找個地方住下吧,不知他們安頓好沒有。”金縷城很大,散出去的人,基本滲透進了城内的每個角落。他們的任務是逐個擊破,隻有後顧無憂時才能攻進衆帝之台。否則外阙的五城包抄起來,就要冒被全殲的風險,勝算幾乎為零。一片柔豔的波光閃過,今天是月半,正趕上花魁娘子夜行。四面八方的散客,像水一樣彙聚向酒肆林立的街頭,崖兒卻回身向南眺望。枞言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,隻見無盡的屋脊盡頭,有一座巍然伫立的高塔。那塔建得十分宏大,每一個翹腳上懸挂着風燈,在凄迷的淡霭下,也煥發出莊嚴的氣象。枞言明白過來,輕聲道:“那是通天塔吧!”她點點頭,“二十多年前,我母親在通天塔前跳了一支舞,從此江湖上的人便記住了她。雲浮十六洲,我走遍了十五洲,隻有這毗藍洲,我前後就來過兩次。每次見到那座塔,我都會心生恐懼,也不知是為什麼。”也許就像一個疤,不去觸碰,可以當它不存在,一旦直面,便是鮮血淋漓慘不忍睹。枞言不知怎麼安慰她,在她肩上輕攏了攏。她深吸一口氣,臉上陰郁瞬間又散盡了,複看向那個花魁,人群中的花車精美華貴,且造得高人一頭。花車裡的女人慵懶憑欄,百無聊賴盤弄着手裡的彩球,單是如此,就讓底下男人驚呼成了一片。這是難得一遇的盛會,不論有錢沒錢,隻要被花魁相中,就可以抱得美人,共度春宵。絢爛的煙火忽然沖上雲霄,隔着一片迷霧,在空中綻開繁花。崖兒仰頭看,深濃的兩彎碧色在她眼底蕩漾,她勾起唇角,“這個花魁,不知會不會跳《綠腰》?”枞言聽了一怔,“月兒……”她一笑而過,把滿世界的繁華都抛到腦後去了,舒展兩臂伸了個懶腰,“奔波這麼久,先找個地方好好休息一晚。前面有個不錯的客棧,僻靜得很,你是跟我過去,還是……”頓下瞥瞥那架花車,“想留下等繡球,也随你。以你的相貌,十有八九會被選中,你不想試試麼?”枞言愁眉望向她,果真是不在乎的人,才這樣處處大方試圖成全他。如果換成紫府君,她還會說這樣的話嗎?他心裡其實也有牢騷,但卻無法向她發洩。他知道她是聰明人,說不定早就看穿他的心思,害怕傷了彼此間的情分,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暗示。他覺得悲哀,她這麼小看他。即便是喜歡,也未必一定要占有,他隻想助她一臂之力,至少在紫府君虛位期間,減低她涉險的幾率。“走吧。”他有些氣餒的樣子,勉強笑道,“美人何愁沒有,水深火熱中還癡迷那些,豈不成了色中餓鬼?”這麼一說,崖兒倒不好意思了,背着手牽上馬,指引他往她以前投宿過的客棧去。人潮向前湧動,他們反其道而行,寬坦的大道漸漸顯得寂靜,隻有馬蹄聲哒哒地,回蕩在空曠的街面上。“多像一座鬼城。”崖兒正和枞言調侃,發現大路中央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盞青燈。那燈搖曳而來,在距離幾丈遠的地方停下了,起先大約是在一線上,後來錯落鋪陳,分裂成了九盞,頗有幻術般的奇異味道。崖兒和枞言互換了眼色,停住步子,暗暗将手壓在劍上。那燈陣的光交織出了一個巨大的光網,光網中央,有禦者擡着一擡玲珑小轎踏光而來。小轎落地,從轎簾後伸出一隻手,素白的指尖和皓腕,腕上軒轅珠的墜腳輕搖,一陣風過,墜腳相擊,傳出朗朗的清音。崖兒不信這狂夜裡會出現奇遇,她壓聲叫枞言,想提醒他小心,卻見他臉上浮起了悲傷又迷茫的神色。轎子裡的人終于下來了,一身白衣,面龐清麗,望向枞言的目光霖霖欲雨。崖兒看見枞言的身體劇烈顫抖了下,起先是不敢置信地遙望,後來便踉踉跄跄,向那女子跑了過去。崖兒想去拉他,卻撲了個空,他這刻好像什麼都不顧了,隻是向那燈陣奔跑,風裡甚至傳出他的嗚咽。枞言在崖兒眼裡,一向是個審慎的人,雖然看着年輕,但他在的兩年時間,令波月樓人心大定。崖兒辦事有時候很急躁,在人情方面也缺乏耐心,是枞言,有春風化雨的技巧,讓波月樓裡的一切趨于緩和平靜。這樣的人,怎麼會方寸大亂至此?那個女人,想必對他有巨大的意義。如果沒有猜錯,應當就是他的母親。枞言像個孩子一樣,慌亂地伸出了兩手。燈下女人臉上的神情,從一開始的悲傷,漸漸轉化成了耐人尋味的笑,那笑在她唇角變作一把刀,深陷其中的人已經看不出來了,但崖兒還保持清醒。她知道一切來得太詭異,時間不對,地點也不對。“枞言!”她厲聲叫他,“你給我醒醒,她不是你母親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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