照本宣科,勝過精讀。
“……錯與對,全憑讀者喜歡;那文章,像幹涸的沙漠一樣,從缺水的筆墨中擠出來,不像海洋,用之不完竭之不盡,這才是真正的好文章。
——而我,……又怎麼做到?……”
他想到這裡,就将筆墨放下來了。
以先他早已想過,須得認個主子賺些稿費;投稿的地方,選在了儒林文學社,因為稿費頗豐。
但讀者就喜歡瞎搞,否則,斷然不會拒絕他。
那我也抄文,……現在的讀者愛看的是?……大概是青梅,或是愛情,笑話,書生女鬼之類的吧?
或許,他們有許多在讨論着,那麼就來寫書生。然而怎麼寫好呢?……否則,編輯是不收的,何必寫些背時的話,然而,他拔下筆蓋,從抽屜拿出稿紙,不見拖沓,在紙上自暴自棄的寫下一行題目道:《書生令人豔羨敬服的婚後生活》。
他的筆立刻停滞了;他仰着頭,兩眼放出精光,正在暇想着文章受捧的畫面。
他想:“十貫?不行,太少,還不夠花。假如這本定價50貫,那不就十本500貫了?這也不行!當紅作家本本萬貫;次等更不必說。百貫,千貫?都還太少。我也萬貫一本?——哎呦,比不得的,倘使萬貫一本,還輪得到我來賺?大家早寫這個話題了;假使早幾年,笑話。早幾年我抄誰去,我憑空也造不出文章……”
他想來想去,忘記了動筆,聯想起孫笑川了,羨慕道:“這家夥也就早幾年出版,文采未必如我。我這回的投稿,必定勝他一籌,得到青睐。那麼,怎麼開頭好呢?——開頭要奪目;落筆得精妙;女鬼,書生,黑老妖讓他們三談戀愛,——隔壁盛行水浒,也得加上!”
他又想來想去,又想不到好思路,于是終于下定決心,給女鬼加個老婆。
“反正,這文章一定得狗血,奪人眼目。書生得加入梁山為寇,就是老妖也得加入梁山,他倆結拜。他們一同劫法場,盜生辰綱,酒樓寫詩,陪宋江投朝,做大官去。到時候萬人敬拜,好不威風……書生要提前知曉劇情,——那麼,那麼,假定書生提前得知宋江要做大官,前來投靠不就合理了麼?書生做文官,老妖做武官;女鬼進皇宮做皇後娘娘,有皇後罩着,書生必定平步青雲。……”
“不行不行,那不行!二十五貫!”
他聽得窗外一個男人的聲音,不由得回頭一看,窗幔垂着,日光照着,明得眩目,眼睛不由一花;接着是筆蓋掉落的聲響。
“再瞧瞧!”
樓下傳來聲響。
“我這篇字句優美,感情真摯。筆力紮實,寫的好的多……我每段至少提兩遍水浒,綠林好漢都登場了。‘二十五貫’?哪有這麼低?——”
“提兩遍才二十五?不行,我提三遍!——哎!對了,他們都愛看《紅樓》。我雖然沒有見過這本書,但既然縣老爺都那麼稱贊它,想來他們也一定愛看,你愛看,他愛看,我也愛看,——每人一本,每個家就有兩本,……”他覺得未來已經敲定了,放下筆,用兩隻手支着頭,教自己的頭像地球儀似的在兩個柱子間挂着。
“書生當官後邂逅林黛玉,”他想,“兩人一見鐘情私定終身;約定每晚相見,——就在這大觀園。什麼‘二十五貫’?不管他。為什麼要在大觀園?讀者說,最向往大觀園,最愛看那章,巴不得穿進書裡去:所以要在大觀園相見。林黛玉有安排了,那賈寶玉怎麼辦?……”
“吃飯,……”
他吃驚的回頭去看,靠左肩,便看見他的老媽正一臉陰森森的盯着他瞧。
“什麼?”他以為她來攪擾自己的創作,頗有些惱火了。
“吃飯,喊幾聲了,聾了還是啞巴了。從早上看到下午還盯着本破書,你二十郎當,整天閑着,也不找個短工。别看書了,到心善老爺家做工,聽到麼?”
“找,我找,這不沒老爺要人麼?”
“顧短工的你又嫌這嫌那。在哪都待不長;你不小了有點出息行不行?你看看隔壁王狗都給老爺當跑堂了,每月都能拿個二十五貫,媳婦都娶了,娃娃都兩歲哩!”
“好好,就算他當了跑堂跟我又沒關系!我要遇見好的老爺,能不長幹麼?”
“啥都怪别人麼?”
“我本事大着呢!等着吧!”他也說不下去了,停了一會,忽而轉過身,抓起筆來,就在寫着一行“書生令人豔羨敬服的婚後生活”的綠格紙上算草,起了好久,這才仰頭說道:
“怪讀者!”
“你還能怪誰,多大了,還做白日夢”
他抽開書桌的抽屜,一把抓起幾封求職信,交到她手中,看她出了房,才又回頭來向着書桌。
他覺得頭裡面很脹滿,似乎囊囊腫腫的全被短工所擠滿,跑堂工作,會計工作,最奢侈的管家工作,盡是些為老爺生活更舒服所需的工作。他很深的吸一口氣,又用力的呼出,仿佛要在心中趕出腦裡的短工,終是籲氣起到了作用,心裡平靜了不少,于是仍複恍恍惚惚的想——
“賈寶玉?那不是反派麼?和書生搶媳婦。得搞死他,引發仇恨,賈府跟書生鬥。我偏要讓他們都‘鬥下去’。但‘怎麼鬥’又成了問題。讓書生假扮短工來約會林黛玉,賈府虐待書生,引書生不滿!書生現出大官身份,令賈府害怕,後悔不該這麼對待書生!這書生到何等才可令賈府後悔呢?——不管他。總而言之,隻要書生一點明身份,賈家全都下跪告饒。總之這書生絕對能出口惡氣!
“于是書生迎娶了林黛玉,他們在皇後娘娘的見證下,一拜皇後娘娘,二拜天地,三拜父母,然後送入洞房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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